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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四分五裂,與多元民族及部落有關嗎?先了解國家政治結構

阿富汗國內政治勢力單位之間流動多變,十分立體,沒有絕對的「民族鬥民族」、「部落鬥部落」這類定律。若過份強調民族主義或部落主義來看阿富汗政治,都是站不住腳的。

 

美國撤出阿富汗後,塔利班席捲全國,推翻加尼(Ashraf Ghani)政府。有論者認為,過往數十年,阿富汗四分五裂的根源,除了是受極端宗教意識形態影響之外,民族主義或部落主義都是舉足輕重的原因。

 

的確,阿富汗擁有多元的民族結構 —— 第一大族普什圖族(Pashtun)佔 4 成,塔吉克族(Tajiks)佔 2 成 5 左右,其他民族如哈札拉(Hazaras)、烏茲別克族(Uzbeks)也不算少,各佔 1 成;更複雜的,還有在普什圖族吉爾吉(Ghilji)、加爾加什蒂(Gharghashti)、杜蘭尼(Durrani)、卡爾蘭里(Karlanri)等部落邦聯之下,又有如天上星星般繁多的部落。但是,國內多元民族或部落的結構,一定是政治分裂的主因嗎?

 

根據海德堡大學南亞研究中心人類學學者 Bernt Glatzer 的理論,民族主義和部落主義往往看似是造成阿富汗動亂的罪魁禍首。然而,每個阿富汗人都有一個民族,而每個普什圖族人都屬一個部落。因此,阿富汗人與人之間的衝突,好容易被理解為民族或部落衝突,所以不能完全證明這是導致政治分裂和暴力衝突的原因。

 

無可否認,阿富汗政治單位(或政黨)確實具有可識別的民族印記。但是,這主要與其領導人的當地背景有關係,而非與他們的民族背景有關。若某地方存在一個民族群體或一個部落的人口多數,那麼當地政治領導人(或軍閥)最親密的伙伴,很可能屬於同一群體。而且,他們通常會從家鄉徵兵,並使用當地語言進行內部交流。

 

軍閥杜斯塔姆將軍 – Abdul Rashid Dostum(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先來看看一個案例—— 著名軍閥杜斯塔姆將軍(Abdul Rashid Dostum)。雖然他是烏茲別克裔,在烏裔佔多數的北方朱茲詹省(Jowzjan Province)出生。然而,他的根據地是北方巴爾赫省(Balkh Province)及其省會馬扎里沙里夫(Mazar-i-Sharif),該地較多塔吉克人及流行達利波斯語。此外,杜斯塔姆在吸納成員上並無太大民族考慮。直到 2003 年,其政黨 「伊斯蘭民族運動黨」(Junbesh)在巴格蘭省(Baghlan province)試圖招募塔吉克裔指揮官,並和同樣是烏裔的政府指揮官哈比比(Hashim Habibi)分庭抗禮。

 

也有相同的事情發生在塔吉克族政治勢力身上。阿富汗西南的普什圖努爾扎伊部落 (Nurzai)有說波斯語人口,他們在 90 年代軍閥內戰時期,投向由塔吉克裔時任總統拉巴尼(Burhanuddin Rabbani)領導的「伊斯蘭促進會」(Jamiyat-i Islami)。

還有一個更明顯的例子,證明民族因素不一定是大規模衝突的起因。1992 年,由軍閥拉巴尼成立的「阿富汗伊斯蘭國」搖搖欲墜,由於新政府各派勢力分權不成,短短一年後便爆發名為「阿夫沙爾軍事行動」(Afshar Operation)的軍閥大混戰。彼此敵對陣營十分有趣:親拉巴尼的塔吉克裔馬蘇德將軍(Ahmad Shah Massoud)聯同普什圖族的抗蘇聯聖戰士薩耶夫將軍(Abdul Rasul Sayyaf),對抗同是普什圖族的抗蘇聯聖戰士的「喀布爾屠夫」希克馬蒂亞爾(Gulbuddin Hekmatyar)和哈扎拉族領袖馬扎里(Abdul Ali Mazari)的陣營。對此其一解釋,就是這場戰爭牽涉到沙地阿拉伯(支持伊斯蘭教遜尼派薩耶夫將軍)與伊朗(支持伊斯蘭教什葉派馬扎里)之間的代理人戰爭。

 

所以,民族主義並非一定是阿富汗政治勢力的對立因素,以及作為號召的理由。

 

亦有論者認為,普什圖民族各部落(Tribe)身份認同之因素,界定了民族內部的政治版圖。可惜現實是,就算是來自相若部落背景的群體,都未必互相擁有政治忠誠,更非一定進行相同的政治行為,部落背景只是其中一個影響群體決策的因素。如剛才說到的「阿夫沙爾軍事行動」中,互相敵對的薩耶夫將軍希克馬蒂亞爾,同屬普什圖族吉爾吉哈羅蒂部落(Kharruti)。

 

日本著名哲學學者柄谷行人在其著《帝國的結構》中,對部落有精闢的見解 —— 部落(或氏族)社會的統合,並不是因為血緣的力量,而是來自互酬與贈與的力量。簡單來說,就是領導人只能透過提供利益和適當資源分配,才能集結支持。普什圖族的部落制度雖平等且可靠,但部落領導人則非完全穩定,因為他們要提供足夠的誘因才能維繫跟隨者,所以部落內的政治忠誠十分流動易變。

 

Bernt Glatzer 提到,歷史上 18 世紀的杜蘭尼王朝(Durrani Dynasty)如上述情況一樣。開國埃米爾艾哈邁德沙 · 杜蘭尼(Ahmad Shah Durrani)立國後,與地方部落基礎疏遠,唯有向不同部落領袖購買政治忠誠。雖然這樣有助治理國家,但卻同時出現了一批新中央政府的精英,令他們脫離本來的地方部落或跟隨者,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不斷擴大差距,使社會和文化凝聚力紐帶破裂。

 

另外,其實近十數年,阿富汗普什圖部落體制受到一定的挑戰。第一,就是連綿不斷的戰爭破壞了部落連繫。第二,阿富汗經濟發展及城市化,令當地部落精英末落,城市精英興起,大大削弱部落身份認同及體制,例如長期在海外及首都的前總統加尼(Ashraf Ghani)雖屬吉爾吉艾哈邁德扎伊(Ahmadzai)部落,但部落認同未必深厚。90 年代內戰重災區、如今正經在經濟發展的阿富汗東部(特別是首都喀布爾)就是最受影響的地方之一。

 

這並非說部落不真實,或與阿富汗人無關。相反,部落作為身份和團結紐帶的基礎非常真實,但只屬形成政治版塊的一塊拼圖而已。

 

每個阿富汗人都有一個民族,而每個普什圖族人都屬一個部落。(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由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組成的美國陸軍「人文地形系統」(HTS)項目,有對阿富汗群眾政治進行深入研究。研究認為,「族群」(qawm)才是較合適的政治勢力單位,而非單純的民族(Nation)或部落(Tribe),不單通用於普什圖民族的部落社會系統,亦可用於非部落組成的其他民族身上。

 

「族群」指在某共同身份認同的基礎上,凝聚及團結行動的群體。身份認同可以是建基於共同政治目標、意識形態、宗教、語言、民族、部落,地理、個人經歷及人際網絡之上。比如說,有可能某塔吉克族「族群」認為自己歸屬潘傑希爾山谷(Panjshir Valley)居民,其次才是塔吉克民族身份。這可解釋,為何會有地方軍閥出現,例如「潘傑希爾之獅」馬蘇德及「赫拉特雄獅」伊斯梅爾汗(Ismail Khan)。

放在普什圖族佔多數的塔利班亦然,塔利班成員的身份認同建基於不同因素,亦有先後次序之分。有些人可能先基於政治目標,個人經歷及人際網絡、部落身份,先後次序不一而足,而且是經常改變。

 

在筆者《塔利班公佈「新政府內閣名單」:20 年後奪回政權 ,神學士如何「再進化」?》一文中,就分析了組織在過去20年的政治勢力構成變化 —— 1996 至 2001 年的塔利班政府 ,除了擁有共同宗教意識形態(迪奧班迪派,Deobandi)及普什圖族為大前提之外,地理(南部省份坎大哈省出生)、部落(吉爾吉部落)、個人經歷及人際網絡(畢業於「聖戰大學」 Darul Uloom Haqqania 經學院)也是促成內部勢力版圖的重要因素。但在 20 年後 ,塔利班內閣背景愈來愈多元化,例如,重要權力不再只集中在某地區或部落的人身上,個人經歷及人際網絡變成各派勢力相對立的主因,特別是較溫和的「海外派」及較保守的「本土派」之間的對立。畢竟,組織已有超過 20 多年的發展,經歷了大大小小的歷史時刻,造就了不同人士的身份認同。

 

阿富汗國內政治勢力單位之間流動多變,十分立體,沒有絕對的「民族鬥民族」、「部落鬥部落」這類定律。若過份強調民族主義或部落主義來看阿富汗政治,都是站不住腳的。

(作者 孫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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