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經濟,政治到軍事合作,英國脫歐的最大建樹在於釋放了歐盟成員國之間合作的動能。倫敦作爲歐盟政治整合路障的日子,在地選擇了脫歐之後將成爲往事。無論任何方式的脫歐所造成經濟後果,對於歐盟這個龐然大物來説僅屬輕微,但是對於歐盟長遠的發展,卻不失爲一大利好。反倒是英國,之後要多少時間甚至有多大機會重拾歐洲以及全球影響力,硬脫歐派依然未能提供任何答案。
英國脫歐公投過去兩年多,倫敦當局近日才以幾乎内閣倒臺的代價算是凑出了一個統一的官方脫歐計劃,準備和布魯塞爾的談判。雖然這個協議表面上更接近一個所謂的“軟脫歐”方案,但是,該方案基本上還是堅持向布魯塞爾討要兼得歐盟單一市場以及和歐盟脫離關係兩項近乎無賴的要求,在歐盟政治重心無可避免地轉向歐元區改革,共同防禦,以及難民分配等議題在歐洲層面上加强整合的當下,倫敦的要求,幾乎似是為了更邊緣化聯合王國在歐洲和世界影響力而寫。
2019年三月,即英國啟動歐盟里斯本條約第五十條的兩週年,如果雙方仍未能達成協議或者歐盟二十七國未達成延長談判期限的協議,屆時英國將會自動脫離任何和歐盟有關的國際條約,亦即所謂的“No Deal Brexit”。拖沓許久,首相文翠珊終於在七月初發表“契克斯聲明” (Chequers Statement),看似是在脫歐大限前統一了起碼內閣對於脫歐的立場—-但是該聲明幾乎在發出的同時便引起了内閣信任危機;在兩名脫歐派大臣離開内閣,另加兩次議會内的惡鬥之後,聯合王國的脫歐白皮書最終以一個更接近所謂“軟脫歐”,但揉合了硬脫歐派的一些和歐盟基本原則依然有根本性抵觸要求的模樣出現。換句話説,文翠珊政府口中所謂的“final offer” (https://www.bbc.co.uk/news/uk-politics-44890199) 除了讓布魯塞爾知道文翠珊根本無法駕馭黨内硬脫歐派,或者最重要的是讓歐盟更進一步確認到聯合王國—-無論是政客還是人民—–根本已經不具備繼續和歐盟合作的基礎。另一邊廂,歐盟内部政治在聯合王國和稀泥的時間裏一直在演化,脫歐派兩年前所述的一系列危機並無擊沉歐盟之餘,各成員國在處理汎歐問題的時候亦產生了新的政治動能,如因爲處理移民問題所組成的德意奧“Axis of Willing”,以及荷蘭等傳統英國的歐洲盟友和其他北歐成員國,在和德法核心博弈期間組成的新漢莎聯盟,正是歐盟政治已經踏入由區域性聯盟所組成的“後英國時代”,重新注入活力的表現。新的白皮書,反映了保守黨,不止硬脫歐派,依舊活在一個將歐盟當成“超級市場”般可以自由選擇權利和義務的經濟聯盟的幻夢中,聯合王國走上脫歐和孤立之路的反面,正是歐盟成員國開始認真將歐盟當成一個政治共同體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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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歐白皮書:豬八戒照鏡 裏外不是人
英國議會最終通過並且在十七日公佈的“脫歐白皮書” 本身是基於首相文翠珊在六號發表的“契克斯聲明” 修訂而成。聲明本身作爲一個談判的開端,本應是在對於英國有益處的前提下提供到一個起碼能讓黨內軟脫歐派,硬脫歐派以及歐盟談判專員三方都有斡旋空間的方案。但是,在黨內勢弱的文翠珊最後通過的白皮書卻是一個幾乎是為了讓談判夭折而存在的文件。文翠珊在七月六日發布的“契克斯聲明”本身主要的立足點在於將英歐將來的關係建立在一個貨品自由貿易協議之上,在規管上雙方共用一份“貨品通用規則”,同時設立所謂的 “關稅促進協議(Facilitated Customs Arrangement)”,讓第三方貨物進入英國時由英國關稅局處理,而經過英國到歐盟其他國家則由英國代理歐盟的關稅政策。前者是聯合王國跟隨歐盟法規現況的變奏,聯合王國脫歐之後有“立法權”,此權力涵蓋一部分貨品貿易,而無包含占聯合王國GDP達八成以上的大部分服務業出口。後者則實際即一種變相的關稅聯盟協定,以回避由於脫離歐盟單一市場所必然引致的北愛爾蘭邊界問題。從文翠珊的角度來說,要滿足小英格蘭人對於“主權”的幻想,又不能讓北愛爾蘭留在歐盟單一市場和關稅聯盟的前提下,這幾乎已經是不能再軟的脫歐方案,可見起碼軟脫歐派還是對於脫歐談判的主導權在誰手上有一定程度的掌握。但是對於硬脫歐派來說,這協議雖然是順了該派系裡基要派自由市場主義者的意,但是總的來說,由於聯合王國依然是“規則跟隨者”,這協議對於強調主權的英格蘭民族主義者來說依舊是無異於叛國。於是,緊隨硬脫歐派外相莊漢生和脫歐大臣戴德偉的辭職抗議,保守黨内由Jacob Rees-Mogg所率領的黨内歐洲研究組(European Research Group)在下議院發難,迫使文翠珊放棄關稅促進協議的基礎條件,將政府的官方方向修訂為“除非歐盟二七個國家同意為英國作同樣服務,英國將不代理任何歐盟關稅政策”,而此一修訂案亦在之後保守黨軟脫歐派的反撲中倖存。
這一番折騰雖然看似在西敏宮引發了文翠珊又一次的下台危機,但是這一次的茶杯裡的風波在布魯塞爾眼中卻可以用哭笑不得來形容:實際上就算“契克斯協議”以原本的模樣,毫無抵抗成為聯合王國的官方談判立場,這個協議仍似是一個“歐盟自助餐”甚於一個務實的折衷方案,對於布魯塞爾來說這不過是說明了聯合王國的政客在公投兩年之後依然未準備好上談判桌而已。首先,歐盟(前身:歐洲經濟共同體)自1957年羅馬條約以來便尊為不可打破原則的“四個自由”,即保障貨品,服務,資本以及人民自由流通的權利,這些權利固然可以單從經濟層面理解,但是歐盟通過過往超過半個世紀的政治和經濟整合,保障這四個自由的責任有了憲法級別的政治意味在;故此,姑勿論文翠珊政府憑什麽要求選擇性地在貨品以及服務執行規管,還可以不再支持歐盟國籍人員出入英國的自由,要歐盟為一個早有離心的成員國打破自己原則,開一個極壞先例的可能性本來就相當低。可以説,文翠珊扭轉六壬方產出的白皮書,對於布魯塞爾來説拒絕是遲早而非該否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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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域同盟的合縱連橫:新歐盟政治態勢
在保守黨在内鬥中虛耗光陰的時候,歐元區改革,難民危機,以及共同防禦等三個極爲重要的議題籠罩著歐陸,不但止將英國脫歐一事變得看來無關痛癢,各歐盟成員國們在處理這三個議題的途中亦根據各自的利益組成了新的同盟,重塑歐盟政治的生態。英國的脫歐鬧劇,無形中警醒了歐盟内的騎墻派和疑歐派他們在歐盟議政的層面上將不再有一個大國可以依靠,在德法核心由於外部因素刺激而重新啓動歐洲經濟,政治和軍事整合進程的當下,歐洲各國不再有瑟縮在倫敦背後,回避表態的條件—- 擺脫了聯合王國,歐洲終於可以直面整合的紛爭,而非繼續逃避。首先,英國作爲一個傳統上右傾的北歐大國在離開歐盟之後,它在歐盟内的北歐小國盟友都清楚他們必須更緊密合作,先可以避免被邊緣化之餘,有意義地影響決策。尤其在歐元區經濟改革上,這些前英國盟友國家和法德核心的分歧尤爲明顯。爲了修正零八年歐債危機曝露了的歐元區南北債權國和負債國關係的結構性弱點,法國總統馬克宏勉力游說德國,推動設立歐盟共同財政預算,以及設立歐盟共同財政部部長等堪稱革命性的,讓歐元區分享財政負擔和風險的政策。但是比起北歐各國對於風險分擔的接受程度來説,馬克宏的想法太為超前;由丹麥,芬蘭,荷蘭,瑞典,愛爾蘭,立陶宛,愛沙尼亞以及拉脫維亞所組成的新”漢莎聯盟“(Hanseatic League, 取其十四世紀的前身)在三月發表了聯合聲明,僅支持完備歐洲銀行體系聯盟,以及將原本救市機制European Stability Mechanism 擴展至一個類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EMF”作爲一個永久性的經濟安全閥等的措施。這個表態,和六月法德之間達成的《梅塞堡宣言》(Meseberg Declaration)中期望在2021年開始設立歐元區共同預算的提案有直接的抵觸,在可見的將來,歐洲經濟管理決策將會由北歐組成的漢莎聯盟,德法連綫,以及南歐各國等三方的勢力博弈,是為英國脫歐後對於歐盟内勢力分佈影響最明顯的實例。除此之外,歐洲各國應對難民危機所形成的局域同盟,亦無形中更邊緣化了英國。歐盟執委會以及歐洲理事會在六月下旬的兩次會議圍繞有關移民問題的博弈,可簡約至兩個陣營:在難民抵達前綫,急需其他成員國遵守歐盟執委會有關難民分配額度法案的國家,比如意大利和希臘;以及强調控制邊境,對於移民過境問題極爲强硬的國家,比如匈牙利和波蘭等中東歐成員國。奧地利總理,兼歐洲理事會新任主席Sebastian Kurz 口中,柏林羅馬和維亞納之間所謂的 ”有志一同軸心“(Axis of Willing) 正是這種博弈下的產物:意大利政府儘管現正由兩個民粹政黨聯合執政,但是位處地中海難民抵達前綫的羅馬政府在移民問題上的天然盟友是接壤的德,奧兩國,正在中東歐國家陣營的反面。波蘭現由疑歐派民粹政府PiS執政,該黨和英國保守黨一向關係密切,缺少了英國影響力的背書,只會讓中東歐國家更傾向於彼此同盟的關係。缺少了英國佔歐盟12.85%的人口支持,在歐盟權衡人口因素計算的“資格多數表決“政制(Qualify Majority Vote)中疑歐派將更居劣勢,在歐洲議會中,波蘭執政黨所屬,現在是議會第三大黨團的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者黨團(European Conservatives and Reformists)在缺少英國保守黨參與之後亦將大受打擊。同樣地,在美國總統特朗普一再質疑北約軍事聯盟的基礎下,原本一向和英國,這個美國在歐洲的橋梁友好的東歐國家以及波羅的海國家們亦密鑼緊鼓地在共同防衛上準備加强和法德的合作。歐盟在去年年底十一月所新增到現有共同安全與國防政策(Common Security and Defence Policy,簡稱CSDP)中的幾個關鍵的政策措施,尤其是永久性防禦結構合作一籃子政策(Permanent Structured Cooperation,簡稱PESCO)和主力支援科研的歐洲防禦基金(European Defensive Fund)和 歐洲防禦工業發展計劃(European Defence Industrial Development Programme)等等一旦發展成熟,將讓英國在脫歐之後更無干預歐洲事務的餘地。
從經濟,政治到軍事合作,英國脫歐的最大建樹在於釋放了歐盟成員國之間合作的動能。倫敦作爲歐盟政治整合路障的日子,在地選擇了脫歐之後將成爲往事。無論任何方式的脫歐所造成經濟後果,對於歐盟這個龐然大物來説僅屬輕微,但是對於歐盟長遠的發展,卻不失爲一大利好。反倒是英國,之後要多少時間甚至有多大機會重拾歐洲以及全球影響力,硬脫歐派依然未能提供任何答案。
(原文刊於端傳媒Initial Media,作者尹子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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