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華盛頓也好,北京也罷,作為盟友布魯塞爾都並不寄予厚望。而對於歐盟來說,接收並且以歐盟恒河沙數般的規管和稅金對付在美國高調封鎖下無路可走的中國資金,長遠來說,比起盲目跟隨華府起舞有利得多。
缺乏所謂「銳實力」,並不代表在中美之間顯得弱勢的歐盟無法捍衛自己利益,藉東歐局勢升溫的東風以及一併解決了經濟整合和復蘇燃眉之急的時機,布魯塞爾適時向北京政府這個「系統性對手」將了一軍。
今年9月,原本該是商討已達約7年之久的歐中投資協定(EU-China Comprehensive Agreement on Investment)簽訂的日子,然而在6月中歐峰會不歡而散之後,中國外長王毅這次針對性地端着經濟牌叩門富裕的西歐,被高調接見卻處處碰壁,紮紮實實吃下柏林、巴黎、羅馬等歐盟首府的一口口軟釘子——明顯地,歐盟無論在政治上還是經濟上都有恃無恐,對被美國圍堵的中國待價而沽。
如果說東歐由於白羅斯(白俄羅斯)局勢惡化迅速,忽然讓美國的北約軍事保護傘作用顯得無比重要,是美國的運氣,王毅此行遭遇,背後牽涉就不止是運氣問題,實情是北京對於中歐之間政經平衡轉變的無視所得到的結果。在美國經濟圍堵下,再加上是多個親中成員國重鎮的東歐,由於白羅斯局勢意外地引爆的俄羅斯威脅,而失去不站邊的權利後,北京在歐洲原本已經頗受外界高估的外交籌碼一下子便露餡。歐盟對中國「系統性對手」的定義,代表的不止是布魯塞爾和北京的意識形態不同,實際上講的更是中歐對於雙方合作基調,由2016年開始的「戰略互補」到今日在許多層面變為競爭者的變化——但同樣的變化,也適用於特朗普治下的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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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性對手」:王毅為何端着經濟牌吃閉門羹
王毅出訪期間,針對捷克政要在台灣訪問,王的戰狼式、半恫嚇外交發言,我想台港讀者甚至西方受眾已見怪不怪,真正值得關注的卻是王毅在巴黎的法國國際關係研究院(Institut français des relations internationales, IFRI)再次再次重複的一句:「中歐是伙伴,不是系統性對手。」(大意如此)這一句話,王毅在去年12月布魯塞爾的講話中已經提過,還有在去年3月、今年5月對歐發言中都是要句——然而,根據許多飽閱文章標題的專家們,不是說什麼「布魯塞爾最驚北京」,中歐關係從屬分明,現况對於中共政府好得很嗎?怎麼需要勞煩到尊貴的王外長一再提醒?現實顯然和外行人幻想不一樣,這個標籤背後含義正正是中歐關係最大、也是雙方之間最不可逆的鴻溝。
「系統性對手」一詞,早在2019年3月由歐盟執委會和法國總統馬克龍先後以政策藍圖以及媒體講話的形式敲定。當時的這份歐盟執委會文件向歐洲理事會,也就是歐盟各國的領導人指出,歐盟諸國和北京的關係已經過渡,中國已不再是發展中國家,雖然歐洲仍該在如氣候問題等跨國問題上合作,但歐盟必須開始要和北京在經濟上平等地交涉,同時亦善意地警告了歐盟各成員國必須着手準備提升好自身戰略性產業的競爭力。
簡而言之,布魯塞爾方面是認知到中國經濟已經脫離產業鏈下游,也就是所謂的「世界工廠」模式,而且中國企業得以自由地依賴國家補貼,甚至直接併購歐洲企業進入歐洲市場,跟被歐洲嚴格規管的歐洲公司進行競爭這個新模式的惡果。標誌性當然有如華為5G這類典型個案,但近年中國資金更多的是瞄準北歐高科技產業公司。
瑞典國防研究所(Swedish Defence Research Agency)的報告指出,由2014年開始到2019年間,中國資金收購了50家瑞典公司,其中一半和北京政府「中國製造2025」指定的高科技產業如生物科技(8間)、電子設備(7間)和智能汽車製造(6間)等脗合。這和銳意智能化和數碼化改革、升級工商業的歐盟來說是有根本的衝突。
執委會文件出爐約10日後,馬克龍在和歐洲理事會開會討論該報告後向媒體指,「歐洲對於中國的天真已經完結(The time of European naïveté is ended)」。可以說,真正為歐洲所重視的原則核心在於「平等的競爭(level playing field)」,而這並非中國用應付特朗普那一套多買歐洲貨這類門面工夫可以搞定的。
更何况,歐盟國家對於向中國出口的依賴普遍頗低。根據Eurostat 2018年的數據,除了德國有較高(7.1%總出口)對中國買家的依賴,實際上中國入口平均僅佔歐盟各成員國2.5%總出口,或7.3%總歐盟以外出口。
「反送中」前 歐盟報告已認定須與華談人權
於是,在經貿原則上無法被滿足的情况下,就不難明白為什麼王毅出行歐洲,雖被高位者接見,卻遭遇到一而再再而三有關新疆以及香港人權問題的質問——筆者無意貶低香港人訴求的真切,但是這種以普世價值和人權問題作為外交關係切入點的手法,是國際中的常用武器。有趣的是,在香港「反送中」抗爭社會運動尚未有苗頭之時,報告不但已認定歐盟將必須在「有每况愈下趨勢的中國人權狀况」,尤其是新疆問題上和北京磋商,更特別提到《基本法》授予的香港高度自治權必須受到尊重。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也在日前「洲情咨文」提及香港和新疆問題。現在回首,不一定是布魯塞爾有前瞻性,只能夠說歐盟的確是有注意到歐盟公民遇到危機的風險,如瑞典籍歐盟公民的桂民海事件,但也可能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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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都是「系統性對手」:歐洲邁向第三極
但如果視歐盟對中國的態度是「親美」的,甚至加入了圍堵中國的行列,恐怕就謬以千里了——歐盟的確獲得一個短暫的機會之窗去向中國施壓,但是這並不代表歐盟有意欲或者有條件和美國走同樣的單邊主義路線,目前來說更有可能的是,歐盟希望在中美相爭前景未明時,盡量爭取更大的籌碼和北京在明年談判投資協定。
無可否認,白羅斯局勢急劇的惡化導致了仰賴北約的東歐國家們暫時放棄了坐擁中美俄歐四方油水又不站隊的優勢,北京亦因為華府利用北約的軍事力量對抗俄羅斯為砝碼,迫使東歐國家在中美之間站隊,而暫時失去經營多年的盟友,但這能持續多久?不談白羅斯領導人盧卡申科自己退位或被克里姆林宮逼退的可能性,美國會否長期無條件支援北約去「抗俄」本身是一個問號之餘,歐盟和美國之間存在的政商嫌隙,也不比和中國少。
首先,特朗普對於北約盟友的輕浮,舉世知名。近期將駐軍撤離德國以外,還記得美軍並無知會北約盟友下撤出敘利亞東北,背棄庫爾德族盟友任由土耳其攻擊嗎?土耳其領導人埃爾多安更曾揚言,如北約不協助土耳其打擊庫爾德族人,就否決北約計劃在波羅的海及波蘭針對俄羅斯的防衛部署。而埃爾多安,由於其區域軍事野心(介入利比亞和敘利亞內戰等)所連帶的軍費開支符合北約2%最低消費,而長期被特朗普視為朋友。那美土關係最近又是如何呢?近日美國就和長期與土耳其有極大領土爭議的塞浦路斯簽訂了國防備忘錄。
種種迹象都表明,馬克龍去年宣稱的,北約早已名存實亡,「腦死亡」了。在整個特朗普的任期裏面,美國都未曾將北約視為保衛跨太平洋關係的永久橋樑,而是一個可以隨短期利益隨意遵行的空文而已。就是特朗普不能連任,他治下對於美國在歐洲的外交政策損害已很難修復。而經貿方面,雖比不上中國資金對於歐洲結合國防和商業上的威脅,布魯塞爾對於美國網絡巨頭以歐洲人的私隱套利,但又利用成員國之間稅制的灰色地帶大舉逃稅深惡痛絕,也不是新聞了。法國試行中的「數碼稅」計劃已招來美國對於法國農產品出口的關稅威脅。
可以說,華盛頓也好,北京也罷,作為盟友布魯塞爾都並不寄予厚望。而對於歐盟來說,接收並且以歐盟恒河沙數般的規管和稅金對付在美國高調封鎖下無路可走的中國資金,長遠來說,比起盲目跟隨華府起舞有利得多。
香港人並不需要報喜不報憂的《順天時報》——那份有說是袁克定印給他老爸袁世凱看的精神偉哥——我們需要的是看到國際間隱藏的紋理、並且能加以利用的人物和資訊。
(原文刊於明報,作者尹子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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