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阿富汗戰爭正式落幕,塔利班昨晚(9 月 7 日)宣布新政府內閣名單。由在組織內「德高望重」、長期任職領導委員會(Rehbari Shura)的哈桑阿洪(Muhammad Hassan Akhund)擔任代理總理。被稱為塔利班「第二號人物」的巴拉達爾(Abdul Ghani Baradar),和烏茲別克裔「老臣子」哈納菲(Abdul Salam Hanafi)則雙雙擔任代理副總理。
除巴拉達爾,三巨頭中的另外兩位──「哈卡尼網絡」創辦人之子西拉傑丁(Sirajuddin Haqqani)及塔利班創辦人之子雅各布(Mullah Yaqoob),分別成為代理內政部長和代理國防部長。
在塔利班開出的內閣名單背後,筆者更關心的是:20 年過去,到底塔利班在本質上有什麼改變?
雖然塔利班成員在某些背景上十分相似,例如大多數成員都屬阿富汗第一大族普什圖族(Pashtun),所信仰的時宗教理念亦萬變不離其宗。但是,這並不等於塔利班是內部十分一致的組織──與之相反,塔利班內部其實長期以來「親疏有別」,山頭勢力林立。
筆者觀察到,組織經過多年的發展,其核心成員背景和內部政治版圖劃分,和過去有十分明顯的分野。以下將會透過比較 1996 至 2001 年的塔利班「上一代」,以及現時新組成的內閣關鍵政要,觀察塔利班成員背景及山頭勢力的變化。
1996 至 2001 年,塔利班政府有甚麼特徵?

經仔細搜集資料後(按此查看表格),筆者發現在 九十年代塔利班政府內閣主要職位人選的背景,大致上不脫以下三項之一:1.畢業於「聖戰大學」 Darul Uloom Haqqania 經學院;2. 於南部省份坎大哈省(Kandahar)出生;3. 屬吉爾吉部落(Ghilji),特別是漢達基(Hotak)分支。由此可見,除了共同民族之外,他們也有很多相似的背景。
塔利班的意思為「神學士」,其實正正反映了組織成立的背景:簡而言之,就是一群畢業於該伊斯蘭經學院的學生所組成的宗教聖戰組織。塔利班創辦人、「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第一任埃米爾奧馬爾(Mohammed Omar)、奧馬爾的老師及時任司法首長哈基姆(Abdul Hakeem Ishaqzai)、「哈卡尼網絡」創辦人哈卡尼(Jalaluddin Haqqani)、時任內政部長海爾赫瓦(Khairullah Khairkhwa)等人,均是該校畢業生。可見,在「塔利班搖籃」中,他們的思想受到長期「薰陶」,進而塑造了其宗教意識形態。加上,他們大部分都參與過 80 年代的阿富汗蘇聯戰爭,經歷了現代政治伊斯蘭(Political Islam)最火熱的年代。受伊斯蘭教「經與劍」的邏輯影響,以及在時代共同經歷及人際網絡下,讓他們統合成為一個擁有高度相似身份認同的族群(qawm)。
地理因素也為創造這一族群起了重要作用。根據資料,在約 20 位政府內閣主要人物中,超過一半在坎大哈省出身。他們由南部出發,揮軍向全國東北西三方進發,最終將江山打下來。這背景讓塔利班初時的形態,看起來儼如「坎大哈酋長國」。至於部落背景方面,雖然他們的普什圖部落背景多元,但顯然地吉爾吉漢達基部落的數目是一支獨秀。
成員之間部落背景不同,會否必然破壞團結及和諧,導致內部出現多種山頭勢力呢?話說,在 90 年代末,奧馬爾日益親近恐怖組織阿爾蓋達(Al-Qaeda)頭目賓拉登(Osama Bin Laden),其實曾讓塔利班內部擔憂此舉會得罪外國,因此當時有聲音要求塔利班與賓拉登「割蓆」。當時最大的反對力量,就是時任總理穆罕默德.拉巴尼(Mohammad Rabbani)。此外,時任外交部長穆塔瓦基爾(Wakil Ahmed Muttawakil)對賓拉登密謀對美國發動恐攻一事感到不安,擔心塔利班會被連累,因此他在 911 事件發生前,向美國通風報信(但被美國無視)。
有趣的是,拉巴尼和穆塔瓦基爾原來同屬少數的加爾加什蒂(Gharghashti)卡卡爾部落(Kakar)。此例子為上述問題提供些少參考,或證明部落背景可能是建立組織內部山頭勢力的因素之一,並非必然。
廿年後,塔利班如何「進化」?

塔利班剛剛公布了內閣主要職位人選,仔細觀察,成員依然有某些方面的共同背景特徵,但組織經歷了廿年的的發展和存續,似乎在組成權力核心上受到新的因素影響,而且不難看出組織對比 20 年前,山頭主義林立,意識形態不一的情況更加嚴重。
第一,塔利班新內閣成員大多數是「前朝舊臣」,這是為了獎勵為組織賣命 20 年的中堅分子,體現了部落體制(Tribal System)的獎酬機制。例如,曾被美國關進關塔那摩監獄的「塔利班五大」(Taliban Five)中,就有三位晉身內閣職位,例如海爾赫瓦任代理資訊科技及文化部長、諾利(Noorullah Noori)任代理邊境與部落事務部長,以及瓦西克(Abdul Haq Wasiq)則任代理情報首長。他們三個在廿年前都是身居要職,最重要是他們都受了十年以上的牢獄之災。另外,某些迄今依然存活的舊臣,現在也多能夠繼續擔任與美國—阿富汗戰爭前相當的職位,例如在 90 年代擔任水電部長的埃薩(Mohammad Essa Akhund),現在擔任代理礦產和石油部長;在 20 年前擔任農業、灌溉和畜牧部長的曼蘇爾(Abdul Latif Mansur),現在擔任代理水電部長。
或許有人發現,烏茲別克裔哈納菲哈納菲及塔吉克裔哈尼夫丁(Din Mohammad Hanif)分別擔任代理副總理和代理經濟部長,難道這是「包容性政權」的表現嗎?如有這想法的話未免太天真了。他們兩位在廿年前便已是重臣,前者曾任教育副部長,後者曾先後擔任計劃部長及高等教育部長。他們的身份認同經過廿年的「磨練」,顯然已將塔利班的意識形態及個人經歷凌駕一切,要說他們會「重視少數民族」,恐怕是無稽之談。
任用「他族人士」擔任重臣,體現的其實是普什圖部落體制的獎酬傳統。就如日本著名哲學學者柄谷行人在其著《帝國的結構》對部落體制精闢的見解──部落(或氏族)社會的統合,並不是因為血緣的力量,而是來自互酬與贈與的力量。簡單來說,就是領導人只能透過提供合理、適時的利益和資源分配,才能集結支持。
普什圖族的部落制度雖平等且可靠,但部落領導人則非完全穩定,因為他們要提供足夠的誘因才能維繫跟隨者,這套制度也適用於塔利班身上。以上提及的代理部長,他們的出生地理背景,雖然都不一定是傳統坎大哈省,但這種體制聯繫了他們。
更有「國際觀」的塔利班內閣

第二,新內閣招攬不少「具國際經驗」的塔利班成員。若包括身為卡塔爾多哈塔利班政治辦公室主任的巴拉達爾,新內閣二十多名正副部長級人選中,至少有十名是來自卡塔爾和平談判團隊,包括核心成員哈納菲、代理司法部長哈基姆、代理外交部長穆塔奇(Amir Khan Mutaqqi)、代理外交副部長史塔尼克賽(Mohammad Abbas Stanikzai)、諾利、海爾赫瓦、瓦西克、哈尼夫丁、代理公共工程部長奧馬里(Abdul Manan Omari),以及曼蘇爾等等。
雖然他們具有國際經驗,但這並不等於他們在社會政策上比較開放,但起碼他們願意和國際社會接觸,重視務實外交工作。就算他們不相信和平協議,也會視外交為達成目標的工具。反觀,在這光譜下,塔利班不願妥協、反對以外交作為手段的的部分本地強硬派,竟然無願入閣。在 8 月底被任命為代理國防部長及署理內政部長的扎基爾(Abdul Qayyum Zakir)和易卜拉欣(Sadr Ibrahim),沒有在新內閣佔一席位。扎基爾和易卜拉欣同是軍事指揮官出身,出身自赫爾曼德省(Helmand)及杜蘭尼(Durrani)Alizai 部落,反對談判和平協議,也因此與偏向支持和平談判的前最高領袖曼蘇爾(Akhtar Mansour)及現最高領袖阿洪扎達(Haibatullah Akhundzada)反目成仇,擁護塔利班創辦人奧馬爾之子雅各布。由此可見,在 20 年組織抗爭的歷史之中,國際派與本地派之間存在了明顯的意識形態分別。
山頭勢力鼎立,與「哈卡尼網絡」的隱憂

第三,山頭主義勢力的鼎立局面,比 20 年前更加複雜。概括而言,塔利班最重要的內閣職位大概可分屬為不同的山頭勢力,分別是掌握最高宗教權力的最高領袖阿洪扎達、政治外交影響力舉足輕重的巴拉達爾、掌握組織內最大派系「哈卡尼網絡」的西拉傑丁,以及掌權軍事權力的雅各布和他兩名副手扎基爾及易卜拉欣。更重要的是,他們均來自不同的地方和部落,顯示組織內部的權力分佈,已比 20 年前「多元化」。
親阿洪扎達的哈桑阿洪被任命為代理總理,筆者推斷對位居次一等的巴拉達爾有牽制作用。哈桑阿洪與阿洪扎達和哈基姆一樣,均是在坎大哈省本傑瓦伊區(Panjwai)出生,該區被廣泛認為是塔利班的精神家園,宗教意義深重,因此他們三者的關係十分親密。此外,哈桑阿洪主管組織最高決策機構「領導委員會」(Rehbari Shura)已有 20 載,權力舉足輕重。他如此強大的宗教及政治背景,令他深受阿洪扎達任用。反之,巴拉達爾則領導較國際化的談判團隊勢力,或許與宗教性質較重的本地勢力分庭抗禮,前者較掌握世俗事務,而後者則較掌握宗教權力(例如釋經權)和部落事務(早前阿洪扎達在坎大哈與各部落領袖召開大會)。
至於西拉傑丁的「哈卡尼網絡」勢力方面,在新內閣中也不乏身影,西拉傑丁的舅父哈利勒(Khalil Haqqani)被任命為代理難民部長,同派系的納吉布拉(Najibullah Haqqani)則被任命為代理通訊部長。一直以來,此勢力在塔利班內部都是「左右逢源」:幾年前,「哈卡尼網絡」在擁護雅各布和前最高領袖曼蘇爾之間作出決策,最後據說因為曼蘇爾任命西拉傑丁為副領導人,因而改變注意,倒向了最高領袖的派別。屬於雅各布派系的扎基爾一直都在努力爭取「哈卡尼網絡」的支持,但成果不大。
「哈卡尼網絡」勢力帶來的最大隱憂,除了他們在東部山地有極大勢力之外,更是他們極度崇尚武力及恐怖主義的立場──在眾多派別之中,他們最為「驍勇善戰」,亦是最為殘暴的一群。同時,他們與恐怖組織阿爾蓋達(Al-Qaeda)一直有深厚聯繫,未知會否對新政府造成潛在威脅。
去年聯合國報告稱,蓋達組織仍活躍於阿富汗,其領導人扎瓦希里(Ayman al-Zawahiri)與「哈卡尼網絡」依然保持密切聯繫。雖然,西拉傑丁投稿到曾在《紐約時報》,支持與美國和平談判,但這個政治表態仍普遍令人質疑。
結語:塔利班眼中的「包容性政府」
20 年過去,在管治方式上,塔利班或許和過去不同,甚至可說改變了不少。但他們改變的只是手段,而非改變其具強烈保守宗教性質的組織綱領──他們繼續打壓女權,也繼續對自由民主嗤之以鼻。
另一方面,雖然坊間亦有論者說,塔利班依然是塔利班,不接受「包容性政府」,內閣人選依然是來自差不多身世及背景的「自己人」,女性仍然無法參與其中,反對派領袖付之闕如。但這樣的說法也不盡準確。畢竟該組織經過多年的發展及歷史事件,碰碰跌跌,實際上已出現不少分裂和矛盾。
因此,若站在塔利班領導層的立場來看,今日這份內閣名單對他們來說,或許已經「很包容」了。
(原文刊於換日線,作者孫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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